07 June, 2006

勁翔:兩顆蛋與兩個中國

不少朋友都知道,我對中國從來都是愛恨交錯的。今天信報勁翔的一篇文章,正正導出我內心的感受。無他的,皆因大家都有太多相似的記憶和遭遇。看過文章,就像想到這二十年的種種。


轉貼自《信報》2006年6月6日
──勁翔:兩顆蛋與兩個中國

六四當天,吃早餐時看新聞,邊啃起士玉米(芝士粟米)蛋漢堡,邊看前一天馬英九現身「嗆扁大會」時,被丟雞蛋的影像。

貪污、下台、政權,讓我想起十七年前的那一天。我問一個十三歲的朋友:「知道八九年的這一天發生什麼事情嗎?」揭曉答案後,他沒我好氣的道:「誰會去記這種歷史事件的日期啊?拜託!」咦,語氣很熟悉,想起來了:念中學時的歷史課考卷,在填充題問何年何皇帝在何地上位,一切不過是短期記憶大比試。問另一個二十八歲的朋友,他一臉迷茫的答不知道,「那有沒有聽過天安門事件?」他答:「這個我會,是坦克車輾斃人吧,好像是反對什麼的。其他人應該知道,是我的歷史知識不好,沒有去記。」

六四,對這兩位年輕的台灣朋友來說,是大歷史、是硬知識。

返鄉下
八九之前,中國等於「返鄉下」:落後、窮。八十年代,鄉下窮,我家不要的衣服,都交給外祖母,再由她大包小包的帶回鄉下,鄉下的遠親如獲至寶。當年在香港,大部份小孩也像我一樣,除了兄弟妹妹的衣服外,大概從未要人家的舊衣服來穿。連舊衣也要的人,一定窮得很。外祖母的回鄉行李,見證了中國富起來的過程:遠親先渴求舊衣、接著是開出家庭電器清單、最後是乾脆要求現鈔。

「你不用再帶舊衣回來了,現在沒人要的了。」遠親對外祖母說。但外祖母沒有跟我們說,我家繼續樂於做順水人情,把沒空間安置的舊衣給外祖母,然而,外祖母家中堆積裝滿舊衣的紅白藍日高,直到有一天,所有紅白藍都消失,我識趣地沒有問,輸送舊衣行動也同時宣佈結束。只是偶然會聽到家人到外祖母說:「你不要再死慳死抵把錢省下來送回鄉下。」

從樂觀其成的順水人情,到出言相勸停付情感贖金;從可憐他她們窮,到討厭他她們貪。

數次在八十年代「返鄉下」的經驗,種下對中國的印象。由於有親人在澳門,每次都是先坐船到澳門,再從珠海過關到中國。猶如走過時光隧道,從香港、澳門到珠海的海關,從先進走到落後。對於一個小學生,所謂的「先進/落後」的指標,是地板的反光度、文字的筆劃,與及炎夏時出入境大堂的氣溫。抵達鄉下,第一次在蹲廁大便,一想到屁股跟濕濕淋淋(是水還是尿?)的地板的距離,看著屎坑中的大便,首次深切地懷念香港的好。我的香港意識,萌芽於大便中。

最近的距離家人在抽屜底,還保存著《血洗京華實錄》和《八九民運》兩本書,用包書膠包好的。組合櫃的上方,在「鴨記」揚聲器的旁邊,還放著某年在支聯會年宵攤位買的民主女神figure。有次找東西時,不小心把民主女神從高空摔下,從此變成獨臂民主女神。要說有象徵意義也未嘗不可。

《重慶森林》中的獨白:「我跟她最接近的時候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有0.01公分,我對她一無所知。」對於我家,跟中國最接近的距離,發生在八九年。我永遠也無法知道,當年有多少香港人像我家一樣,為中國人的風骨、勇氣和正義而驕傲,動機單純地希望中國好,期盼那一天的到臨。我也無法解釋,之前對於中國的印像,那先進和落後的長長距離,怎麼一下子消失無踪。那也是唯一一次,中學老師默許同學們在上課時帶上耳機,收聽電台報道廣場上的最新消息。

然後急速遠離。在落後和窮以外,加上暴力、白色恐怖、極權,把中國、中國人和中國政府等不同概念都攪成一團。

直到,大家開始學普通話、北上消費(從翻版光碟到花園別墅大小通殺人人有份)、開放自由行救港、連贏香港N個回合的GDP增長,隔了十多年,香港人,「又一次」的體會到中國的「好」。說「又一次」,有誤導的成份,兩種「好」質地迥異,差天共地。這一次,我們想分一杯羹,像最庸俗的港產電視劇中,奸角搭著人家的肩膊道:「有錢大家搵嘛!」然後來個周星馳式仰天大笑哈哈哈三聲。

認同什麼?
中國性(Chineseness),王賡武譯為華人屬性,是「我是中國人」的情意結。而這個情意結之建立與維繫,基於文化與鄉土之上(見王賡武的「東南亞華人的身份認同之研究」)。但除了把中國當成金主外,香港人有多認同「中國」?我用括號,因為「中國」這概念太複雜太流動太多歧異。迪士尼開幕時,香港人猛烈批評中國遊客的行為舉止不文明;隨便找一個經常接觸中國遊客的售貨員朋友,他她準有一打以上的故事告訴你,深入淺出的闡釋什麼是「以香港人為本位所看到的中國性」。

不曉得有多少人跟我一樣,每次要填出入境表格,都在國籍一欄填Hong Kong,而非Hong Kong, China,亦非HKSAR。近幾年,都會被海關人員加上China在旁邊,或是塗改成HKSAR。每逢有國外朋友不清楚狀況,我都會帶點著急地說明我是香港人,像是強迫症發作似的,來一課或長或短的速成香港史。有次在日本,碰到同樣的狀況,我使出渾身解數,用那一點點日語,解釋香港有自己的政府。說完也汗顏,香港,真的算「有自己的政府」嗎?我抗拒成為中國人,但也悲哀地從不以作為香港人自豪。

兩位台灣朋友把六四看成大歷史、硬知識,因為那是完全在他們的生活和經驗以外的事情,那不難理解;難拆解的是,經歷過帶家電舊衣回大陸,能隨口哼出「自由花」和「血染的風采」的香港人,在跟中國遊客和商人打交道時,如何看待彼此的國族身份,與及如此衍生出來的異同?兩邊所理解的中國人,有多大差異?

我看著現實中,啃了半截的起士玉米漢堡蛋中的熟蛋;再看電視上,丟在馬英九的隨扈身上的破蛋,彷彿想到了什麼。

05 June, 2006

拍擋常說:「跑步的真締,不在於爭強好勝,而在於更了解自己。」這說話,我只能同意一半。因為我並未能從中更了解自己。

撫心自問,我也記不起何時及為何開始跑步。我只知道,每當我穿起一身輕衣裝,踏上漫漫的長路,拼命的跑跑跑,心中就會感到一片澄明。跑步時,腦海再沒有苦惱的思索,也再沒有現世的不安,有的只是儘快完成旅程的心願。當然,旅途上每次的「爆計」、身上每處的痛楚、每次成績的失落,都有叫人停下來的衝動。只是每當想到旅程完成時的滿足和快感,又使人不由自主重新上路。

我不知道我不停的跑步,是否藉著身體亢奮的快感,以逃避失望的現世。我只知道在I am what I consume的消費世代,我很慶幸我找到這個不能透過簡單消費而獲得的身份。因此,我雖不知道我為何會跑,但我是會跑下去的。

不停的跑,給我不停的超越,亦給我不停的滿足和認同。是逃避?抑或是成就?已經不再重要了。

所以,我是會不停跑下去的。

04 June, 2006

一個缺席者的告解

今天,我沒出席「六四晚會」──一個一直都儘量參與的晚會。這十多年,我參與的心態就如香港般,不斷的在變。直到今天,我缺席了。

小時候,參與晚會是因為很「型」的感覺。乾坐在悶熱的球場上,間中喊一兩段煽情的口號,就有種關心家國的感覺。如此成本效益,又怎會少得小弟的份兒。讀大學那幾年,心地簡單而固執得很,總覺是非對錯不能混淆,面對世上的不公,我們不喊,誰喊?只是參與越多,就越益發覺晚會內容與自己格格不入,每每有退出之意。近年,時局又令人不能不出席。目睹及不忿香港近年的劇變,出席就是表態﹗儘管對晚會有二萬個不滿,但懷著與中共對著幹的心態,還是略盡棉力,年年參與其中,斷不可給中/土共得逞。

事實上,近年每次出席晚會過後,內心總叫我來年不要來。那宗教式的氣氛、煽情的口號、俗套的形式,叫人渾身不自在。有時,我想,我們紀念六四屠城,目的究竟是甚麼?一個官方的道歉?要求中共改革?推翻中共政權?抑或建立一個尊重民權的國度?這問題,是每個參與者都需要指細想想的。

夠了﹗六四屠城,是鐵一般的事實,不是歷史自有公論,是歷史已有公論。中共殘暴不仁,滅絕人性,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實。只是,我們要求的,難道是一句道謙式的平反?不是﹗中共改革?死心吧,對共產黨又怎能有期望。推翻中共?可能吧。建立保障民權的民主國度?我想是吧。

推翻中共,建立民主,不是一天一日的事。要做的,亦不只是出席晚會,草草喊幾句口號,然後回家享受「憂國憂民」的消費感覺。雖然生活就是政治,但一個晚會不能改變世界﹗若然我們還是繼續形形役役的胡混生活,我們就永遠不可能得到解放。更何況,那是一個劣質和沉悶的晚會﹗

為理想而執著的人是值得尊重的,但這不是帶領香港走出困境的人才。 我要走的,是另一條路。

六四,這樣就十七年了……

就這樣,我今天缺席了。

http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6ukszxLIblY&search=%E5%85%AD%E5%9B%9B